深圳前副市长唐杰演讲:研究了7000家企业5年的数据,发现“深圳奇迹”诞生的秘密
导读:深圳真正走到今天就是改革开放闯出来的。我们现在很多地方讲四平八稳,确保万无一失。没有这个事,改革就是要有风险。
深圳原副市长唐杰
演讲全文如下:
40年,图片是最经典的,世界上没有一座城市能够有深圳这样40年的沧桑巨变。当然,有一个城市比深圳富得快,那就是迪拜。
深圳今昔对比图
它比深圳晚开发10年,它现在比深圳富。但它没有经历过一个完整的城市化、工业化的过程。我们也应该佩服阿拉伯人,在一个沙漠中,建起了一座繁华的城市,但是它和深圳具有巨大的差别。
深圳真正走到今天就是改革开放闯出来的。我们现在很多地方讲四平八稳,确保万无一失。没有这个事,改革就是要有风险。
这张图是樊纲老师刚才讲的深圳怎么从低到高的,这是深圳生产过的两代模拟机,深圳就是从加工装备开始,然后走自主品牌的模仿,深圳没有没模仿过的品牌,深圳人从来不造假,但生产大量的A货。
深圳很早就有品牌意识,当年很多人觉得这是山寨版,是copy猫、copy狗。去年是欧美媒体、日本媒体来深圳调研最密集的时候,他们也想知道十年前的copy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。
樊纲讲得很对,全球没经过模仿时代的,只有一个英国。工业革命刚开始,法国人、德国人都是模仿,英国人就说质次价低的德国货是不配和英国货放在一块卖的,必须要注明Made in Germany,日本后来也被要求注明Made in Japan。
深圳当年叫“山寨”,深圳自己解嘲说什么叫山寨,就是Made in Shenzhen,现在Made in Shenzhen走向世界顶级,走向世界顶级的过程就是转换成长方式的过程。
这个过程我做了一个图,下边的线是全国,上边这条曲线是深圳,然后我做了一个平滑,平滑就可以看到深圳是一路降速的。
在深圳的这条曲线中,每十年大概有一个周期。中国人特别怕周期,讲周期危机是资本主义,其实我觉得周期是个创新的过程。
高潮时大家投资,看到一个风口猪都能飞起来,大家都去投,投了之后就会看到大量飞起来的猪死了,真正的鹰飞起来了。
十年的周期,在深圳表现出产业大量外迁的过程。其中大家可以看到1984、1985年,特区工作会批评深圳不搞产业,深圳大衰退一回。
1994年到1996年深圳大衰退,外界变化是95年特区政策取消。很多人说深圳特区是政策养大的,其实1995年特区办就没有了。
那一回深圳大衰退还有一个原因是广深高速公路修通,大量的产业沿着这条高速向北向东莞去了,东莞在五年内取代深圳成为全国最大的台商和港商聚集地,深圳就再也没有“三来一补”(编者注:来料加工、来料装配、来样加工和补偿贸易)了,深圳走向模仿,东莞走向“三来一补”。
结果东莞在2008年开始大规模衰退,“三来一补”在东莞也不能生存了,而深圳已经走到创新阶段。
深圳再一次衰退是2000年开始到2003年,那时广州成功向重化学工业转型,成为中国第三大汽车制造基地,深圳的方向还不明确,那一轮都在讨论“深圳被谁抛弃”。
深圳最近一轮转型可能大家没有关注到,是2010年到2013年,深圳2012年上半年的增速只有4.8%。但深圳当年做了什么?
鼓励中低端企业外迁,每年外迁的企业超过8500家,外迁造成经济下滑超过4个点,深圳经济当时保持12%的增长的时候,它的实质增长率超过16%将近17%。
就是因为这样一个空间产业转移的过程,深圳腾笼换鸟。8500家企业走了,宝安就成了一个新的市区,宝安现在成了前海强大的支撑。所以这是一个聚集、扩散、再聚集的过程。
从一个空间角度看,它的比较优势走向转换的时候是一个不断的聚集扩散、聚集扩散、聚集扩散。这一过程中深圳的经济特征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,下面这个表可以说得很清楚。
企业员工和非企业员工(也就是个体工商户),占劳动力的各一半。国企员工现在占整个企业员工的9%,占全社会劳动力的4.5%。深圳的国企现在就转换成了这样一个模式,叫公益性、基础性和先导性,做好公共服务,做好重大产业的支撑。
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,深圳企业数的变化,从1980年830家经过十年到了2万家,再十年之后到了10万家,再十年之后到了36万家,到2016年是150万家。最近新普查的数据,深圳活跃纳税企业将近90万家。
假如一家企业生产一个产品,深圳就可以生产90万个产品。我们大概知道汽车的制造是民用产品中最复杂的,十万个零部件,是一个分工极细腻、产业链发达、每个分工企业都可以获得垄断竞争收益的产业。
中国没有一个城市可以达到这样的程度,这就是我对深圳的解释。分工极细,构成极为复杂的产业链关联的积聚过程,这就是深圳的特征。
这张图做了一个美国和印度的比较,印度最好的企业创新对企业的贡献0.2,美国最好的企业创新贡献也不到0.3,但是美印之间的差别是大量印度企业不创新可以活着,美国企业不创新就不能活。中国大概在印度和美国之间,深圳一定处在中国和美国之间。
我们最近研究了7000家深圳企业五年的数据,最后发现深圳样本企业创新生存水平超过美国的平均水平。
我们现在是两个制度,一个是分工制度,一个是竞争制度,竞争促进了不断创新。
给大家说一个很典型的故事。有一次,我在飞机上看天津的报纸,说天津十年磨一剑,成就了1000亿的大飞机产业,空客飞机还是装出来了。我想,深圳五年无人机产业也是1000亿,这个产业怎么五年就能冒出来?
首先,深圳有全球最发达的碳纤维应用行业。
深圳做碳纤维做到最高端,一辆自行车卖24万人民币,比汽车还贵。深圳最高峰时有10亿只手机产能,手机外壳就是被碳纤维连起来的,现在华为手机边框比三星还窄,那个边框不是华为生产的,华为只创不造,那是比亚迪生产的,王传福说把这个手机扔出去十米之外它要散了找我,我试过真不散。这就代表了材料制造和精密加工能力。
还有特种塑料,当年小家电的特种塑料大量遗存,当无人机需要的时候马上就可以找到。
再是电池电控,这是深圳的看家本领。
深圳曾经做了一件事,深圳政府先后投了5000万元研发伺服电机中的磁性材料。
机器人是没有神经的,它靠算法,靠速度。深圳当年根本不知道有无人机这种东西,无人机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智能机器人了,但是深圳还是支持研发成功了伺服电机的磁性材料,最终成就了这个行业。
后来我很好奇为什么广州没有做成无人机?
他们说广州没给人做过钓鱼杆,广州也没做过这么多贴牌手机,分工链在市场化过程中没有形成过。
虽然广州政府也支持机器人,也支持伺服电机,但和深圳是不一样的,广州做机器人是用在汽车产业上,抓钢板,要求力量很大;深圳的机器人都用在精密仪器上,它力度很小但很精准。
所以大疆就具备了在现成产业链上做创新的条件。这些将要被淘汰的行业,突然可以给无人机做产业链,很多部件,大疆连图纸都不用画,汪滔说只要有想法就有人给我画,一个螺丝钉都不用生产,只要想生产就有人给生产,价格又低质量又好。
深圳的做法,总结下来是这样的,市场是主导,企业是主体,法治是基础(市场经济就是合约经济),政府是保障。
政府提供公共服务保障,保障合约的履行,政府推动建设发达的法治环境。我在人大工作过,法治不在于立不立法,而是立法技术,为什么深圳有这么大的自由裁量权?
如果某个事没看清楚,那先拿法律当教育文本,出了问题视情节严重罚款多少,立法过程是不成熟的,深圳这些年和全国不一样的是这个地方。
深圳有两个口号,一个是叫支持非共识创新。
2007年提出的,当时引起一片哗然,支持非共识创新不就是政府说了算吗?但现在看这个口号多哲学,要共识了还叫创新吗?
怎么支持非共识创新,你向政府要钱,一个团队可以要到一亿,先要说清楚五件事,你这个创新的科学原理是什么?技术从哪个大学出来的?哪个企业做的原样开发?你和他哪不同?你怎么确保你成功?没人知道谁能成功,但是成功的条件离不开这五个。
深圳还有一个“湿地效应”,支持战略性新兴产业。
湿地需要千分之三的盐份,低了高了湿地都会消亡,政府就保证这块地千分之三的盐份,至于进去之后是鸟吃鱼还是鱼吃虾、虾吃虫,政府不管,那是市场竞争。
战略性新兴产业的选择,深圳就是按照科学学的办法来做的,未来重大的科学方向是哪,深圳条件具不具备,要不要发展,这是政府要做的。
但深圳政府绝对不会指定,这个领域让他做,那个领域让你做。我就经历过,汪建(华大基因董事长)曾经来找过我,说你们引进了这么多科学团队,但是每年发Nature、Science论文我们占60%,那经费你就直接给我切一块,别让我竞争了。
我一开始觉得有道理,但是时任深圳市市长许勤说你去问问,他不也是从六七个人搞起来的,为什么要欺负别人。所以后来还是乖乖竞争,不竞争就活不了。
联合国刚刚发布的报告,横向从2005年到2015年,纵向把每一年的产业分成低端、中低端、高端。
我们可以看中国的变化,在过去十年我们的中高端产业上升了2.6个点,到目前为止,我们明显高于发展中国家的平均水平,接近高收入国家的边界。
当然,和日韩比、和发达国家比还是有差距,这是我们要转型的方向。深圳的未来要转型、要提升,你很出色很成功走到了今天,但是停在今天不会有出路。
刘鹤同志讲了一个“巴斯德象限”,在全国引起热议。比如技能训练的是工匠精神,把东西做好,工匠精神是一定要的,但工匠能决定中国未来吗?
在深圳就经历过,曾经有五家做手机屏幕手写笔的企业,每家做到销售收入3个亿以上,曾经控制了全球手写笔行业的90%,突然有一天苹果说我不要手写笔我要直接手写,轰然一声这五家企业就没了。工匠面对科学,工匠是打不过科学的,所以这个城市要走向科学。
爱迪生模式是另外一种模式,爱迪生没受过很好的教育,利用现有的科学知识不断地探索。
巴斯德是发现疫苗的人,他受过大学教育,知道发酵,看到因为发酵可以产生免疫作用,他是偶然发现的,因为具有成熟的知识得以大规模研发和生产疫苗,这就是大学和科学、大学和产业。这是深圳下一步要做的。
当然还有纯基础研究,比如陈景润,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哥德巴赫猜想破解值多少GDP,但是他训练了一代又一代科学家。
我们中国到目前为止很多都是形而下的,不关注形而上的东西,但是我们如果没有形而上,就不会有科学的突破。
如果循着巴斯德象限再来看深圳,巴斯德是个纵轴,深圳的产业创新是个横轴。
东京-横滨是世界当之无愧的科学与产业创新中心,它的科学论文居世界前列,全球国际专利申请数最多,所以我们要看到差距。世界大多数名城都位于这个曲线的上方,是以科学为导向的。
我们最著名的是北京,是世界单一城市科学发现最大的,我再多说一句,深圳怎么走到产业创新今天的,我们去查数据就可以发现,深圳100个专利12个是和北京合作。北京的科学发现,深圳产业化。
北京每100个专利12个是硅谷来的,深圳每100个专利有8个是从硅谷来的,结果就形成了世界上没有的一个罕见现象,跨越8000公里的创新三角。
有很多人习惯说,深圳“拿来主义”就挺好,为什么要办大学啊?如果不办大学,所有的科学思想永远是白纸。
深圳从“三来一补”走向模仿,走向制造,走向创新制造,最后要走向科学创新。
从科学发现带动创新,未来深圳周边会集中大量的制造业,实际上湾区就是城市之间的异质化,现在所有大城市都要做一件事,说制造业是不能离开的,大城市做制造业,中小城市做什么呢?
大城市要引领创新,做创新型制造,不能是做大规模制造,其实这里面的道理要从空间经济学讲,所有大规模制造创新程度一定是低的,为什么呢?
它一定要有稳定批量化生产。但是所有大规模制造一个共同的特征,就是单位产出的土地需求弹性释放,需要大量的土地,所以世界所有大型城市都会集中做创新型制造,走科学创新。
中国的创新人才指数在全球也就排45,深圳人才荟萃,但是在全球的排名一次排73、一次排94。
我想说的是过去15年深圳发生重大变化的是450万企业劳动力,平均受教育年限已经从7年达到了13年,15年达到了别的国家100年的变化,但是人才也就如此。
我去年在哈佛待了一个月,在那天天来回走有很大感受,走在波士顿剑桥大街上,论漂亮,比深圳差太多了,但论产业密集是世界顶级,它是全球生物产业最为密集的一个平方英里,构成了产业结构丰富、价值链完整、人才多样、资金充分、政策稳定,引进了大批创新的生物产业。
其实我们知道波士顿剑桥主要是因为哈佛在,MIT在,塔夫茨在它边上,以为那是一个科教城,它曾经在100年的时间是麻省最重要的制造业中心,沉寂了30年,走向了生命科学,现在成为生命科学全球最顶尖的地方。
它的形成需要超高水平的大学,且不说哈佛、MIT、波士顿大学,这几所大学有三所世界顶级医学院,两所世界顶级药学院,有全球最高端的医疗资源,才带动了生命科学的集聚,一条街出现了全球1/3的生命科学创新公司。
如果像我们很多城市一样,没有多元文化,全部大拆大建,都建成高楼大厦,创新企业是无法生存的,多元化文化可能是极为重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