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斌:现在是时势造英雄的时代,是出经济学“大家”的时候
导读:我们希望通过评奖活动,从纯理论创新方面推动中国经济科学的发展。学习亚当·斯密、维克赛尔、马歇尔、马克思、凯恩斯、熊彼特……等理论学术巨匠,推动繁荣中国的经济学术创新,想让华人经济学家在人类经济思想史上多留下点中国人的声音。
夏斌,国务院参事、当代经济学基金会理事长、中国首席经济学家论坛主席
经济学家圈:您领衔的当代经济学基金会一直在推动本土经济学的发展,包括每年评选一项当代经济学奖,每年在“两岸四地”评选十篇“经济学优秀博士论文”,力度非常大,在学界影响也越来越大,您是如何评价目前国内的经济研究的?
夏斌:可以说我一辈子搞的是政策经济学,是研究经济政策的,不是搞学术理论的。今天让我来对国内的理论经济学研究作评价,有点诚惶诚恐。年龄大了,我想把最后的余生,奉献给推动中国理论经济学的发展,慢慢想从政策经济学研究中淡出。想静下心来,一边学习一些经济学术和学术史,一边为推动理论经济学事业的发展做点“嫁衣裳”。
在2014年,和一些有识之士一道发起组织了“当代经济学基金会”。它的宗旨简单讲就是:“鼓励理论创新,繁荣经济科学”。这是一个公益组织,主要做公益事业,包括每年召开“思想中国论坛”,出版获奖者书籍等。最主要的公益活动是评选“当代经济学奖”。为了做好评选活动,我还专门到瑞典诺贝尔经济学奖委员会考察了一下,很有收获,想做事就要把它做好。这项中国经济学奖已经评四届了,是每年评一次,奖金额是两百万人民币。第一届获奖者是钱颖一、许成钢;第二届是邹至庄、陈晓红;第三届是王江、熊伟;第四届是林毅夫和魏尚进。这个奖项在海内外华人经济学家圈已很有影响,而且影响越来越大。除上述大奖外,好多人还不知道,我们还在“两岸四地”的台湾、香港、澳门与大陆博士生中间,每年评选十篇优秀的经济学博士论文,每人奖励十万人民币,并资助其博士论文出版。
我们希望通过评奖活动,从纯理论创新方面推动中国经济科学的发展。学习亚当·斯密、维克赛尔、马歇尔、马克思、凯恩斯、熊彼特……等理论学术巨匠,推动繁荣中国的经济学术创新,想让华人经济学家在人类经济思想史上多留下点中国人的声音。
至于评价我国的经济研究,首先声明,我是长期搞政策研究,不是搞理论研究的,可能容易说错,请大家指正。我的总体评价有三点:
第一,研究经济政策的多,研究经济理论的少。我感觉现在大多数经济学家,包括海外回来的和本土培养的博士、教授,大多数都愿搞政策研究。固然政策研究很重要,某种意义上说是更重要,因为它是解决中国经济重大现实问题的需要。但是,要推动中国经济的转轨与长期可持续发展,没有一定的理论指导,同样是困难的。现在从现象上看,不是说政策研究不重要,而是搞理论研究的人少了点。华为养了一批数学家,可能与他今天的手机、通信设备等生产没关系,但是华为为了明天的竞争力,对基础理论研究是非常非常看重的。今天,我们国内有些经济学家有时为中国当下热门的政策话题,争得脸红脖子粗,其实背后每人都受到前人理论的影响,各自所依据的前人理论是否正确?恰恰未就理论展开争论。往往就事论事,分别持受影响的不成熟理论展开激烈争论,反而影响了改革大业。有时出现鸡同鸭讲的现象展开无意义的争论。
特别是经济学博士毕业选择做纯理论的年轻人在减少。有些经济学功底很好的人,耐不住寂寞,因为搞现实政策研究名利来的快,做理论研究的很清苦,常年坐冷板凳,思考多年,不出成绩。
第二,实证解释的多,创新理论的少。现在学者中大量的文章常常是在用中国的数据、中国的事实,解释西方经济学的某个观点、某个思想。这不能一概予以否定,但毕竟还是基于人家的思想体系框架。当前世界与中国经济格局大变化、发展中国家的崛起,全球近50年到100年经济发展史中有不少丰富的事实,重大的主题和问题,需要理论去创新、去解释。
第三,自我封闭交流的多,跨学派争论的少。特别是新古典主流这派,对马克思经济学、新制度经济学、奥地利学派、演化经济学,甚至于历史学派等等,往往不屑一顾,不愿意参与辩论。针对其他几个非主流的批评,充耳不闻。整个经济学界正常的学术流派交流、争论开展不起来。往往各个学派各自关在自己小圈子内,孤芳自赏式的、封闭的讨论很多。跨学派、不同学派,为了同一主题或题目坐下来讨论的场景、学术生态,太少太少了。
我始终认为,现在这个时代正是经济科学理论创新的大好时代。从2000年法国高校发出“经济学要革命”的号召,到2008年金融危机时英国女皇对经济学是否科学的讽刺发问,到“占领华尔街”运动,到今天美国霸权不断“退群”,中国40年的惊人发展奇迹等等,这一系列历史性事件的出现,如何进行经济学理论解释?主流的经济理论显得太苍白无力了。特别是,不管从马克思经济学角度,还是从西方古典、新古典角度,如何深刻解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样一种形态在短短40年内,不仅取得了惊人成绩,同时又改变了世界经济格局与发展趋势?是沿袭某一思想体系去创新、去发展?是简单集合堆砌内在无逻辑的观点、经验,貌似创新理论大厦?还是另起炉灶,创新逻辑自洽的新的概念体系?我认为,本世纪的前五十年乃至一百年,是时势造英雄的时代,是出经济学“大家”的时候。这代不行,下一代肯定会出现。因为他们的学术功底好,眼界宽,亲历中国和世界经济实践,加上勤奋思考,比较借鉴各大思想流派,博采众长,肯定是会出现经济学“大家”的。我们的基金会只是为鼓励理论经济学的创新,造就经济学“大家”,做点推动工作。
经济学家圈:您能给青年经济学者提点建议吗?
夏斌:首先,青年学者要想明白,我是谁、我想干什么?如果是真正想在经济学上做点努力,做点事的话,除立志外,还要区分是准备从事经济理论还是经济政策研究?这两不是一回事。要看清楚,现在媒体网络上活跃的各种各样的文章材料,哪个是在搞经济学研究,哪个是在进行经济政策讨论;哪个是在写时政评论,哪个又是在侧重于宣传。
当然,你可以在理论与政策两方面都搞,但是我劝年轻人,一开始还是要静下心来,两边都搞毕竟精力有限。年轻人刚开始又经验有限。可以先搞几年政策研究后,再去搞理论。历史上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,也当过银行行长,后来那个银行破产了。庞巴维克还当过奥地利财政部长。当然做理论与做政策不矛盾。我看很多诺贝尔获奖者现在在媒体上常发的议论,大多是当下的政策热点,并不是在继续获奖时的经济学术研究。
实事求是说,做政策名利来得快,做理论人往往一坐,好几年难出成绩。坐冷板凳很清苦。年轻人开始为了生活,没钱咋养家糊口做理论?此心情我能理解。但不管怎么说,如果既然想开创一番事业,自己心里就要有准备,要暗下决心,克服各种困难,有定力。
特别是对于经济学功底比较好的年轻人来说,应该有耐心把自己的特长更长久地发挥出来。可以先去接触一些市场实践,了解实际。有些是从海外学成回来的,一到国内碰到好多经济现象,就说这个跟美国不一样,那个跟国际惯例不一样,这样的议论太浮于表面,太皮毛了。你要会去分析,为什么不一样?大前提是这些现象为什么都附着于14亿人口大国连续四十年快速增长上,为什么?背后肯定有因果,有逻辑。中国奇迹哪怕是模仿也好,或者是现有经济理论本身说不清也好,不管怎么样,它总有一个道理。先不要从现象出发下简单结论,要多问几个为什么,为什么它跟人家不一样。多问几个为什么也许能明白,原来是自己不了解中国国情,不了解具体情况。例如,对我国的金融市场,老外常常看不懂为什么会是这样而不是那样,也可能我们在发展中间,枝枝杈杈走歪了,但有的也是走对了,或者走歪的地方又回来了等等。总之,你要了解它的过程,了解它的政策演化,才有可能抽象出一点东西,在理论上升华。
其次,做理论的要淡泊名利,静下心来,多读经典,多读学术史。从亚当斯密开始,不管是马克思、门格尔、维克赛尔,马歇尔还是凯恩斯,熊彼特等经济学“大家”,都在学术上建立了里程碑式的体系性东西,你再看看他们的著作,哪一个不是读了前人大量经典的书?
当然,我前几年看过一本中国翻译的对国外经济学家的采访书,我没有记错的话,其中讲到前两年获诺奖的罗默,他在答记者问时说,他没有看过凯恩斯的书,他们做计量模型的不知道啥原因没看,咱不去议论。但是我始终认为,真正要创新思想体系、创新理论的人,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多看点经典著作。经济学各学派的经典书,能流传到今天都是有道理的。就是历史学派李斯特思想在德国能盛行,和德国的崛起没关系吗?前几年我曾跟一些记者开玩笑,我说针对社会上一些食洋不化的思想,你们悄悄找来李斯特的书,把李斯特有关国民经济学或者国家经济学的一些观点,和我们小平的有些语录,以及我们现行社会中一些主流权威提法,摘出来、混在一块“打包”,让大家在网上猜,这是谁讲的。肯定大家分不清是谁讲的,会发生非常有趣的现象。一个国家崛起的初期阶段,在经济学理论上的一些诉求,与成熟发达国家的理论诉求相比,肯定是不一样的。搞理论创新的,不多读点学术史,不知道学术思想的演化,是很难有大成就的。
总之,时下这么多学经济学的人,如果都一门心思在短期政策上作研究,作为一个14亿人口大国中成千上万个学经济学的,似乎我们也缺了点什么。当然,现在条件好了,好多“富二代”游学功底很好,家境很好,有的又不愿意继承他父母的房地产业、制造业,父母也很支持孩子走纯学术道路,我们的社会应给予好的引导、好的氛围,让他们在经济学术道路上慢慢地出类拔萃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