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謇《朝鲜善后六策》独特的散佚经历
导读:张謇认为朝鲜内乱虽告平息,但造成内乱的社会深层次问题尚未解决,需要认真做好“善后”。如果以为朝鲜从此万事大吉,放任这些问题不管,若干年后,朝鲜还要遭遇更大麻烦。中朝两国是近邻,交往悠久,朝鲜日后的麻烦肯定也会拖累中国。与其将来酿成大祸,措手不及,不如现在未雨绸缪。
树人
张謇不仅是近代著名的实业家、教育家与慈善家,而且是著名的学问家,学识渊博,才思敏捷,一生撰文无数。除擅长科举场中的八股文体外,官场中的公文,社会生活中的政论文,以及用于文人唱酬或个人消遣的诗文,乃至专业性很强的水利或盐业论文等等,他都能笔走龙蛇,应付自如。不少文章当时就在社会上传诵,或在有关报章杂志上发表,其中绝大多数后来被《张季子九录》或《张謇全集》、《张謇存稿》收录,但仍有部分文稿散佚在外。而在最近两三年面世的张謇文稿中,有一篇情形非常独特,所议主题关系重大,面世即获中朝两国官员重视,引发不同评价,但很快又在世上消失。后世学者除在《张謇日记》“壬午”年部分(即1882年)中看到张謇确曾写过此文的记录外,谁也没有目睹过它的真容。2014年逢农历甲午年,距离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恰巧120周年。就在这一年,这篇比甲午战争还早12年,却与之存有关联的张謇佚文,终于从韩国跨海回到了张謇的故乡南通,引起张謇研究学者的很大兴趣。张謇这篇佚文,即是一篇题为《朝鲜善后六策》(下简称《六策》)的政论文。
张謇早年撰写《六策》的具体时间,为1882年9月29日(清光绪八年八月十八日),地点在天津。撰写的背景是,中国近邻朝鲜当年发生动乱(史称“壬午兵变”)。应朝鲜政府请求,清政府派淮军将领吴长庆率军前往平定,张謇亦随吴进入了朝鲜。由于吴长庆处置果断,指挥有方,加之张謇作为机要文书,发挥了重要的参谋作用,“壬午兵变”得以顺利平息,张謇很快又随吴回国,乘海轮先后登陆烟台与大沽,最后抵达天津休整。因海上航程“颠簸殊甚”,张謇抵津后一度“感寒而病”。但29日那天,张謇奋笔疾书,一气呵成,完成了《六策》全文。屈指算来,张謇时年29岁,其青春年少,才情满腹的风采让人折服。
根据《六策》的题名,不难推测张謇撰文的动机。张謇是认为朝鲜内乱虽告平息,但造成内乱的社会深层次问题尚未解决,需要认真做好“善后”。如果以为朝鲜从此万事大吉,放任这些问题不管,若干年后,朝鲜还要遭遇更大麻烦。中朝两国是近邻,交往悠久,朝鲜日后的麻烦肯定也会拖累中国。与其将来酿成大祸,措手不及,不如现在未雨绸缪,防患于先。“壬午兵变”的背后,有着日本插手的浓厚阴影,中朝两国将来的麻烦很可能仍然来自日本。故张謇撰写《六策》,即想通过建议朝鲜做好国内“善后”工作,推动朝鲜固本自强,以防止日本的扩张与侵略。如此看来,张謇的《六策》绝非自娱自乐,它是一篇有关“壬午兵变”后朝鲜内政外交(尤其是内政)的重要政论文,体现了张謇强烈的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的担当意识,以及对朝鲜未来命运同样强烈的关切之情。张謇希望阅读《六策》的人,应该是掌握重要权力,能够决定朝鲜未来走向的中朝两国官员!
事实正是如此。张謇完稿后很快将《六策》抄写多份,分送翁同龢、潘祖荫、李鸿章,以及黄道园、李浣西、金昌熙、赵惠人等中朝两国官员阅读。出乎张謇意料之外,一场围绕《六策》的风波由此产生。上述朝鲜官员(部分时在中国)给予了《六策》“纯正切近,必可行”的肯定评价,还将《六策》带回汉城(即今首尔),呈送国王李熙,据悉“王甚服膺”。由于朝鲜国王对《六策》的欣赏,这些官员甚至邀请张謇入朝担任“宾师”,辅助李熙推动朝鲜改革事宜。至于翁同龢、潘祖荫等清政府官员,亦纷纷对《六策》“称善”。问题在于,李鸿章此时丁忧期满,回到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任上,他却“斥之”,“嗤为多事”。按张謇当时身份,一介秀才而已(乡试中举还需待三年后),似乎没有资格越级向政府言事,李鸿章即完全是只按事主身份不辨言事内容的官场惯例指责张謇的。由于李鸿章权势很大,掌握着清政府的对朝事务,张謇的《六策》遂遭“搁置不议”。而立足朝鲜而言,它当时属于中国的藩属国,朝鲜政府在没有得到清政府允准或授意的情况下,要想独自进行一场涉及多方面的国内改革,其可行性几乎为零,故《六策》最终亦未被朝鲜政府采纳。假设清政府在甲午战争12年前,能虚心听取张謇建议,允准朝鲜进行改革与自强,并从中得到启发,自身也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改革与自强,以防范日本的侵略,朝鲜日后的走向与中日甲午战争的结局或许会大不相同。1911年,张謇回忆29年前的这一陈年旧事,还愤愤不平,云:假设李鸿章对“中朝创业之大计稍稍措意,……(今日)安有日俄之争?安有立韩、覆韩之事?安有东三省今日之危”①?只是历史从来不允许假设。张謇枉费了一腔热血,《六策》的遭遇让人扼腕叹息。
上述可知,《六策》完稿后,只有中朝两国少数官员读过,当后世学者慕名寻找它时,惊讶地发现它竟然踪迹全无。那么,造成《六策》散佚的原因何在呢?只有一种可能性,即张謇将文稿分送中国官员阅读后,他们均未曾留存,而张謇身边的底本亦不慎在某个时段遗失。以致1911年时,张謇对《六策》中“六策”具体内容究竟如何,已说得不甚全面,且与另一篇《乘时规复流虬策》内容有所混淆,自然亦更记不清《六策》的下落了(遑论后世学者)。故不管是张謇在世时开始编辑的《张季子九录》,还是他去世后各个时期出版的各种张謇全集或存稿,都没有收录《六策》。结果造成《六策》散佚时间越长,其神秘性即越大,后世学者亦就越想寻找它,研读它。近年来,网络上不时出现有关《六策》内容的传闻,即是许多学者期盼早读为快心态的一种反映。
尽管网络上流传的《六策》内容,与现在确认的《六策》内容对照,被证明出入很大,但这并没有阻碍学者继续寻找它的勇气。南通大学历史专业的庄安正教授,潜心研究张謇,从年约四十岁时开始,到年近七十的近三十年中,不知多少次地往南通市图书馆、档案馆、博物馆寻找《六策》,并多次专程往上海与南京图书馆、档案馆等处搜寻,还试图从前辈学者的论著中去查找《六策》的蛛丝马迹。近年几种近代历史资料数据库问世后,他还想借助现代科技手段,通过给《六策》定位而找到她,屡屡碰壁。但经过思考,他认为《六策》虽在中国国内散佚,但还有一块海外藏身之地,即韩国国内!因为当年目睹过《六策》的人中,即包括朝鲜国王李熙与部分官员,他们对张謇与《六策》的欣赏,不正为《六策》在韩国国内藏身提供了极为有利的环境与极大的可能性嘛!庄教授往韩国国内寻找《六策》的计划,虽然遭遇情况不明、语言不通诸多困难,但巧遇中韩两国关系日益密切,交往日益增多的有利大环境,并得到来自国内多方面的关心与帮助,其中包括南通大学文学院的领导与教师,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师,以及张謇研究中心的领导与学者等,个人行为变成了一次集体行为。众人拾柴火焰高,办法总比困难多,寻找《六策》于2014年圆满收官,张謇1882年撰写的《六策》,时隔132年后终于从海外回到了南通。
《六策》全文2500余字,张謇根据朝鲜国情,鲜明指出朝鲜“壬午兵变”虽然“无不知由外交”形成,但是其病源主要来自国内,且长期疏于化解,“履霜坚冰,其渐之积”,一旦有外因参与,兵变不可避免。故张謇为朝鲜“善后”提出的方案集中于内政,“次第标本,分为六条”,分别是:“通人心以固国脉”、“破资格以用人才”、“严澄叙以课吏治”、“谋生聚以足财用”、“改行阵以练兵卒”与“谨防圉以固边陲”,涵盖政治、经济、军事各个方面。用心体验《六策》的特色,一是张謇洞悉朝鲜社会各种弊病,所提《六策》针对性很强;二是张謇主张朝鲜推行渐进的改革,认为否则会适得其反,“此其弊非徒无益而已”;三是《六策》绝少谈及日本,但每一策又几乎都与固本自强,警惕日本有关。自然,按现在的眼光看待张謇的《六策》,亦存在较大的局限性,但它体现的改革与自强精神没有错,尤其反映了中国有识之士19世纪80年代初有关朝鲜安危的见解以及对日本侵略野心的警惕与忧虑之情。《六策》被韩国某佚名学者收录在一部名为《杂考》的韩国文献中,所载《六策》并非张謇手迹,但韩国佚名学者誊录工整,字迹隽秀,《六策》页面清晰,连加盖的韩文红色藏书印也一目了然。为了研读方便,庄教授等人又将《六策》全文由竖排改成横排,并进行了标点断句,这也是中国学者所能期待的最佳结果了。
《六策》回归仅是第一步,下一步更重要是对《六策》进行深入的研究评价。另外,由《六策》回归所衍生出来的疑问,也值得关注。例如:《六策》藏身韩国132年的大略过程怎样?韩国佚名学者为谁?他于何时,因何故将《六策》收入《杂考》?还有没有《六策》以外的张謇文稿藏身韩国国内等等。这些新的问题已经出现在学者面前,值得进行新的探讨,寻找新的答案。
注释:
①见1911年4月《致韩国钧函》,载新版《张謇全集》第2卷第271页。
《张謇研究年刊(2017)》·史料纵横 原载《档案与建设》2016年第5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