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话中国首例人体低温保存中的美国操作者:不保证能“复活”
导读:宣告死亡是医生宣布他们已经无力回天。但“死亡”正在随着时间而变化。50年前、100年前,一个医生还能做什么呢?好像很有限。但如果是在未来50年-100年,医生可以做很多我们难以想象的手术来拯救生命。所以说,随着技术的发展,宣告死亡的定义会随之改变。
两年前,尚为美国人体冷冻公司阿尔科临床响应中心主任的阿伦•德雷克(Aaron Drake)来到北京,为重庆女作家杜虹实施头颅冷冻手术,这是中国第一例人体冷冻。
阿伦•德雷克
两年后,2017年5月,德雷克成为中国本土第一例人体全身低温保存手术的主要参与者,将因肺癌被临床宣布死亡的山东济南市民展文莲,安放在济南高新区一座实验室的液氮罐里。
这是德雷克自2016年全职加入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以来,实施的第一例人体低温保存。在此之前,德雷克参与过70余例。
8月15日,在位于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的办公室里,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记者见到了德雷克。在接受澎湃新闻专访时,德雷克没有避讳地承认,人体低温保存技术尚面临诸多技术难题,这使得“复活”成为人体低温保存中尚且无法保证的事情。
人体低温保存的践行者大多愿意相信,借用低温来按下生命的暂停键,可等来未来发达的技术将其复苏,治愈患有的绝症。
但这仍然是一件遥远的事。尤其大脑,这个精细的部位几乎隐藏着关于人类意识和记忆的所有秘密。如果低温保存的人体终能有一天等到回温,他们的大脑是否会复苏?是否还能延续进入液氮罐保存前的记忆?大脑的冷冻复苏之难是人体低温保存术的阿喀琉斯之踵。
将人体低温保存作为职业的德雷克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。“现在没有任何保证说这方法一定行得通。”他说:“很多人都对他们的神有信念,我希望涉及到冷冻医疗的人都对科学有信念。”
尽管,他提到一些动物实验在探索复苏大脑的可能性。两年前,阿尔科的研究团队称,他们发现经低温保存后解冻的秀丽隐杆线虫,能保留冷冻前习得的和食物相关的行为。一年前,又有研究人员测试兔脑的低温保存和解冻,发现回暖后的兔脑完好地保有神经元之间的单个连接。但线虫是低等动物,人类有着复杂得多的身体结构;就算兔脑的结构可免于破坏,它的功能或可受损。
“当然,这是不是在人脑上也适用,还没有得到确认。”在列举完这些动物实验后,德雷克说。
德雷克擅长心脏外科体外循环灌注和院前急救。在他成为人体低温保存业的一员前,他做着和急救护理相关的工作。在2009今年加入阿尔科之前,他曾在美国联邦应急管理署下属机构担任8年的信息专家,又担任过消防急救员长达14年,还在美国生产医疗诊断成像设备的公司Digirad工作过3年。更早之前,他从美国内布拉斯加州立大学获得的是工商管理学士学位。
阿伦•德雷克
“对于他们来说,这也许是一种终点,但他们仍对终点满怀希望”
澎湃新闻:你接触人体冷冻领域多久了?
德雷克:我已经参与过70多例人体冷冻手术,其中大部分是来自美国,也有世界各地比如欧洲和亚洲的。在中国首例之前(指2015年杜虹的头颅冷冻),我还在泰国做了个两岁女孩的病例。
澎湃新闻:此次,中国完成首例本土人体低温保存,在技术上中国和美国的公司有什么差异?
德雷克:中国在某些关键步骤上已经比美国相对改善了,举两个例子。
第一个是在外科手术上。在美国,我们是在患者停止心跳后才开始进行人体冷冻的操作,而这种介入一般是在心跳停止后1个半小时甚至有时候2个小时进行。尽管那时人体已经开始冷冻,但在这一过程中,仍会对人体造成一定损伤。
在中国的这一次,我们更像是进行一种在医院的常规医学操作,我们会对病人进行ECMO(体外膜肺氧合,可对需要外来辅助的呼吸和/或循环功能不全的重危患者进行有效的呼吸循环支持)。
这意味着,对于临床上已经判定为死亡的人来说,进行人体低温保存的时间窗口是比较充裕的,ECMO还能保持患者的血液和氧气循环。在我看来,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,体现了技术的改进。
第二个比美国有优势的体现在降温程序上。美国的降温是分段式冷却法,程序降温仪只能降至零下110℃,再继续冷却只能通过转罐的形式继续降温至;零下196摄氏度。而这次的程序降温仪能让体温持续地从室温降低到零下196摄氏度,也就是液氮的沸点。为了不使这一过程受到任何干扰,全程由电脑程序控制。在我看来,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。
澎湃新闻:在展文莲的这次人体低温保存手术中,你们医疗团队对她鞠躬,做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,是吗?
德雷克:这是我们第一次对病人实行这样的礼节,非常令人动容。我们在美国并不是这样,并不是说我们不能这么做,只是没有这个习惯。我个人觉得非常感动,我从中感受到了荣誉和使命感。我们的确应该如此对待病人。
澎湃新闻:展文莲和丈夫桂军民之间的故事,你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可以分享吗?
德雷克: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,我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爱,你可以从他们的眼中看到这些。我的确感受到了。从中你可以触碰到情感,这不仅仅是关于科学。虽然我们的工作是科学,但你仍会为这些人的经历所感动。对于他们来说,这也许是一种终点,但他们仍对终点满怀希望。
澎湃新闻:后续会对展文莲进行损伤性评估吗?怎么评估?
德雷克:会有评估。当你来评定一个病人的状态时,有很多临床上的标记物,比如观察皮肤颜色的变化,观察脱水情况——眼睛和嘴唇周围是否干燥。有时,也会看体温曲线,当你看到曲线是呈现比较平滑的下降时,这证明没有结冰或只有少量结冰。如果是有结冰的话,你会看到这个曲线是一段一段地往下走,改变原先平滑曲线的坡度。所以我们在做手术的时候,会通过观察这些指标来判断。
“如果要说这是百分百完美、零损伤的,我认为这样描述是不准确的”
澎湃新闻:低温是把双刃剑,在保存组织活性的同时也会带来损害。对吗?
德雷克:对。你知道的,我们的身体有六七成的物质是水,我们也见过,当水凝结成冰的时候,它的体积会膨胀。如果这个水是在细胞内部的话,那它膨胀的时候就会把细胞壁刺破,细胞就会受到不可修复的损伤。这正是我们需要避免的结果。
为此,我们把身体内的液体置换掉,这包括了血液和水,取而代之的是医学冷冻保护剂。这可以避免水的结晶,不用担心对细胞造成损害。温度越低时,这种保护液会变得越黏稠,最终变成“玻璃化”的状态。这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,扔一块石头可以砸碎的玻璃,它要来得更结实。
就像你说的,只是对细胞进行冷冻,它会受到损害。但我们现在做的事是没有结晶的降温。这是很不一样的。
澎湃新闻:所以现有的人体低温保存技术是完全没有伤害吗?
德雷克:我认为还是有一点点伤害的,可能有由于缺氧、缺血而造成的细微伤害,我们其实也在避免这种伤害。如果要说这是百分百完美、零损伤的,我认为这样描述是不准确的。伤害的多少还取决于人是怎么死的,有些人可能是脑溢血,那么他/她的血管系统是不完整的,你需要把脑中破裂的血管连接起来,可能产生会有一些伤害。
所以,我们能说是百分百完美的安全吗?不,那不可能存在。我们只能尽其所能地去接近这个状态。
澎湃新闻:会不会有一些我们没有意识到,但已经发生的损害?
德雷克:我们可以用特制的仪器,观察更细致的、分子级别的诊断学影像,来判断到底有没有造成损害。
澎湃新闻:现在还没有在动物实验上证明人体低温保存的可行性,对吗?
德雷克:其实这些实验在全世界不断地进行着,但很多实验是自然发生的,像很多小动物,在DNA中就有能够让他们身体免受冻伤的基因。比如说北美树蛙,通常的青蛙到了冬天会冬眠,而北美树蛙在极度严寒的环境下,即使全身冻成固体的情况下,还可以维持很长时间时间。等天气回暖,它们醒过来的时候,心跳恢复,四处乱跳。这是在自然界发生的事情。某些动物就有这种能力,能让它们的细胞免受冻伤。
说不定人类也有这种基因呢?也许现在只是暂时性地关闭了这个功能。我们现在可能有一种技术,可以去修饰这类基因,来使得它发挥功能。我们可能因此开辟一项新的研究领域。
澎湃新闻:如果人类身上没有这种基因呢?
德雷克:我相信还是存在的,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它,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开关打开而已。可能是因为人类不需要低温保存,所以这类基因的功能被关闭了。对于人类来说,在寒冷的冬天可以在屋内保暖。因此,人类的身体可能就不会像这个方向进化。而林蛙不会像我们这样建房子,所以它们需要打开这个基因。
澎湃新闻:有人说,复苏比低温保存更难,是吗?
德雷克:我也是这么认为的。首先,我认为,医疗技术需要发达到能治愈那些曾让冰冻人死亡的病因。不然,有一天即使技术很发达,能让这些病人像做了胸部电击一样,在弹指之间就醒来,但没有解决这些疾病的技术,他们仍然患有心脏病、癌症、中风等致命病。
澎湃新闻:人体低温保存中至关重要的是大脑的保存,也有很多人选择只低温保存头颅。低温保存能不能储存大脑中的意识和记忆?能否在有一天回温后,恢复这些意识和记忆?
德雷克:低温保存大脑的确是最为重要的部分,主要因为器官、组织、皮肤或都可在未来置换、重生,但大脑无法被替换。最近在动物模型上的实验显示,记忆可以通过低温保存来维持,在回温后还可存在。当然,这是不是在人脑上也适用,还没有得到确认。
澎湃新闻:“动物实验”指的是什么?在秀丽隐杆线虫上还是在兔子上的实验吗?
德雷克:秀丽隐杆线虫和兔子海马体的实验都可以佐证。
澎湃新闻:现在已经有300多人进行了人体冷冻,但还没有一个人复苏。
德雷克:对。300多人已经进行,还有3000多人在等待进行。
澎湃新闻:而且很昂贵。
德雷克:对。因为这需要存储很长时间,所以很贵,就像你将一辆车放在停车场里,放100年也需要很多钱。
所以,这个领域的大多都是非营利的。倒不是说去做这件事的都得是非营利,只是人们很难去指责一家做人体冷冻但不营利的公司。很多公司收费都是为了继续投入资金,开展进一步研究。现在来谈营利,还为时尚早,因为我们还没找到治疗这些冷冻人致死病因的方法。
“如果有志之士可以聚起来尽其所能,中国有潜力成为该领域的领头羊”
澎湃新闻:为什么你离开美国,接受在中国的全职工作?
德雷克:我第一次来中国是2015年,在北京为杜虹实施人体冷冻手术。尽管对杜虹来说,那时她的生命接近尾声,但对我来说,这是一次很棒的经历。也就是从那时候,我开始接触银丰,和他们的工作人员碰面。
直到去年,我发现他们严肃地在促成这个人体低温保存的项目。当我了解到银丰所计划投入的资金、设备,看到他们的医疗团队,以及来自医院和政府的支持后,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,能将人体低温保存这项新兴科技拓展到亚洲,从无到有地把项目做起来。这对我来说也是很激动的,而且还能和世界其他国家的同行一起合作。
澎湃新闻:来银丰之前,你是在世界最大的人体冷冻公司阿尔科工作,为什么选择放弃阿尔科,来到一个没有什么经验的新的科研机构?
德雷克:的确,阿尔科从创立至今约有45年历史,我也有幸参与其中。但在美国,像阿尔科这样小型的、非营利机构总是面临资源和人手不足的问题,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很多额外的工作,不利于项目发展。
而在中国,各种渠道的资源都能整合在一起,推动大项目的发展,潜在的成功率是很高的。阿尔科可以说他们有45年的历史,这是挺好的没错,但他们无法再快速地发展。在我看来,如果有志之士可以聚起来尽其所能,中国有潜力成为该领域的领头羊。
澎湃新闻:你会在中国待多久?
德雷克:我的计划是在银丰待三年,希望这个项目可以发展壮大。目前我已经待了一年半,我现在需要做更多来积累经验。
澎湃新闻:你会将一些技术传授给中国同行吗?
德雷克:我来这的一部分目的就是帮助银丰采购需要的设备,给出具有建设性的意义,让所有事情都运转起来,以及训练医护人员。中国的外科手术医生其实已经具备很好的技能,我只是帮助他们将技术做一些调整,和人体冷冻相对接。我的工作实际上是做整个项目系统性的建设和调整。
“低温保存技术并非一定能长生不老,只是一种未经证实的生命延长术”
澎湃新闻:你现在找到未来能唤醒低温保存人体的方法了吗?
德雷克:唤醒这些低温保存的人,让他们拥有更长的寿命,是终极目标。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扮演上帝的角色,让人起死回生。我们所做的是,为这些人赢得更多的时间,通过低温保存他们的身体,防止产生更多的伤害,来给他们50年、100年甚至更多的时间,让他们能等到人类有治疗绝症的方法的那一天。
你知道有时候人会受很重的伤,战争、饥荒,也许彗星从天而降撞击地球,也许火山爆发,总有一些死因是无法修复的。所以我认为,低温保存技术并非一定能长生不老,只是一种未经证实的生命延长术。
澎湃新闻:有人说,你们是只负责“冷冻”,不保证“复活”。
德雷克:当然没有保证了。我不认为这么说,就是不负责的表现。这是科学探索,我把它称为“数学方程式”。等号的两边,一边是你要想着如何低温保存人体,而不让他/她受损,另一边是如何让他/她回暖,也不让其受损。不能只追求一边而舍弃另一边,要均衡发展。所以目前只是第一步,另一步即将到来。
你说的没错,现在没有任何保证说这方法一定行得通。许多人都对他们的神有信念,我希望涉及到低温医疗的人都对科学有信念。
澎湃新闻:你观念中的“死亡”是和医学上的死亡是不一样的吗?
德雷克:临床上的死亡是心脏停止跳动。大多数人觉得,这意味着人已经死亡了。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,救护车来了之后给心跳暂停的人进行心肺复苏,为什么能救回人呢?对于临床上的死亡而言,我们是可以克服的。
患者的心跳停止时,并不意味着身体已经死亡了,它仍然是存活的。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这点,但确实是这样的。按照医学上的标准,心跳停止后是可以进行器官移植的,包括心脏、肺、肾,皮肤和组织等,身体还是具有生物活性的,即使是在心跳停止后的数个小时,这些组织、器官仍然都是可以使用的。
宣告死亡是医生宣布他们已经无力回天。但“死亡”正在随着时间而变化。50年前、100年前,一个医生还能做什么呢?好像很有限。但如果是在未来50年-100年,医生可以做很多我们难以想象的手术来拯救生命。所以说,随着技术的发展,宣告死亡的定义会随之改变。
最终的死亡是生物学死亡,这是指细胞和组织层面的死亡。我们现在知道,在细胞和组织还没死亡之前,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进行器官移植。
我们现在所做的是,在这个过程中,保持体内源源不断的血氧。这样的话,细胞根本就没有机会死亡。它们只是在不断地变冷而已,直到它们停止活动。它们不是停止在死亡这个状态,而是停止在一个代谢暂停的状态。
诚然,对死亡来说,是有很多不同的定义。而不管哪种定义,通过我们现在所做的,都能把它限制住。我们可以做到让人远离生物学死亡。